我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什麼哭泣,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一口把我吃掉似的盯著我,更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用顫抖的手來撫摩我綁著繃帶的手腕。
我的手腕並無大礙,一點也不痛,痛的是我的心,好像有什麼東西塞在了胸口。那是什麼,我也不得而知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它就在那裡了。現在即使不穿胸罩,我也能感覺到那裡有一塊東西。不管我怎麼深呼吸,都覺得胸口很悶。
某種咆哮和呼喊層層重疊在一起,它們充斥著我的內心。是肉,因為我吃過太多的肉。沒錯,那些生命原封不動地留在了我心裡。血與肉消化後流淌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,雖然殘渣排泄到了體外,但那些生命仍舊留在了那裡。
我想大喊,哪怕只有一次。我想衝出窗外的黑暗。如果這樣做,那塊東西就會從我體內消失嗎?真的可以嗎?
沒有人可以幫我。
沒有人可以救我。
沒有人可以讓我呼吸。
我叫了輛計程車送走了岳母。回來後,病房裡一片漆黑。被吵到的高中女生和她的母親早早地關掉了電視和燈,並圍起了隔簾。妻子已經入睡,我蜷縮著身體躺在陪護床上等待著睡意來襲。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,也對此時的狀況毫無頭緒,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,那就是這種事不該發生在我身上。
睡著後,我恍惚做了一個夢。夢裡,我正在殺人。我用刀子剖開那個人的腹部,掏出又長又彎曲的內臟,像處理活魚一樣只留下骨頭,把軟乎乎的肉都剔了下來。但我殺的人是誰,卻在醒來的那一刻忘記了。
凌晨,四下一片漆黑。在一種詭異衝動的驅使下,我掀開蓋在妻子身上的被子,用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番。沒有淋漓的鮮血,也沒有溢出的內臟。隔壁病床傳來粗野的呼吸聲,但妻子卻顯得異常安靜。一種莫名的恐懼促使我伸出食指靠近妻子的鼻孔,她還活著。
我又睡著了。等我再次醒來時,病房已經很亮堂了。
「不知你睡得多沉……連送早飯都不知道。」
高中女學生的母親用充滿同情的口吻對我說道。我看到餐盤放在床上,妻子一口沒動。她拔掉了點滴,不知道人去哪兒了,只見長長的塑膠點滴管的針頭上還帶著血。
「請問,她去哪兒了?」
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痕迹問道。
「我們醒來的時候她人就不見了。」
「什麼?那您怎麼不叫醒我呢!」
「看你睡得那麼沉……我們哪知道她一去不回啊。」
高中女學生的母親面露難色,略顯生氣似的漲紅了臉。
我簡單整理好衣服沖了出去,經過長長的走廊和電梯口,我四下張望也沒找到妻子。我感到焦慮萬分。我跟公司請了兩個小時的假,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去辦理妻子的出院手續。我已經想好了,等一下回家的路上,我必須對妻子和自己說:權當這是一場夢。
我搭電梯來到一樓,可在大廳也沒有找到她。我氣喘吁吁地跑到醫院的院子里,只見很多吃過早餐的病人也都出來透氣了,從他們臉上倦怠、陰鬱和平靜的神情便可以看出哪些人是長期住院的病人。當我走到已經不再噴水的噴泉附近時,看到一群人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。我扒開他們的肩膀往前走去。
「她從什麼時候坐在這裡的啊?」
「天哪……看來是從精神病區跑出來的吧。這麼年輕的女人。」
「她手裡握著的是什麼?」
「什麼也沒有吧?」
「有的,你看她死死地攥著拳頭呢!」
「啊,你們看,終於來人了。」
我轉過頭,只見表情嚴肅的男護士和中年警衛跑了過來。
我就跟事不關己的旁觀者一樣無動於衷地望著眼前的光景,我看著她疲憊不堪的臉和像是用口紅亂抹的、沾有鮮血的嘴唇。她獃獃地望著圍觀的人群,飽含著淚水的雙眼終於與我四目相對了。
我覺得自己不認識這個女人了。我沒有說謊,這是事實。但是出於責任的驅使我邁開像是灌了鉛的雙腿朝她走了過去。
「老婆,你這是在做什麼?」
我一邊輕聲問她,一邊拿起她膝蓋上的病人服遮住了她那不堪入目的胸部。
「太熱……」
妻子淡淡地笑了笑。那笑容是我曾經深信不疑的、特別樸素的微笑。
「只是熱,所以脫了。」
她抬起留有清晰刀痕的左手,遮擋著照射在額頭上的陽光。
「……不可以這樣嗎?」
我扒開妻子緊攥的右手,一隻被掐在虎口窒息而死的鳥掉在了長椅上。那是一隻掉了很多羽毛的暗綠綉眼鳥,它身上留有捕食者咬噬的牙印,紅色的血跡清晰地漫延開來。(1)
譯註:「四像體質」出自朝鮮王朝末期的哲學家兼醫學家李濟馬在一八九四年所著的《東醫壽世保元》,基於早前學習到的《周易》和《黃帝內經》,鑽研出新的理論內容,將人的體質以臟腑的大小和強弱分為陰中之陽、陰中之陰、陽中之陰、陽中之陽。即,少陰人、太陰人、少陽人、太陽人四種不同的類型。